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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1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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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來是空言去絕蹤1

五月初,隨著雷霆驟響,一場豪雨潑天而降,洗刷凈深淺濃綠葉片上的浮塵。熱雷雨驟來疾去,風暴過後的天空不見一絲游雲,極清極亮,澄澈如一汪靜謐的湖水。

華灩推開窗,探出半個身子來,深深地吸了一口氣。雨後清爽的氣息吸入鼻腔,她不由得閉上眼長嘆了一聲。

卻驚得一眾隨身女使慌了神,追上來一疊聲地喚:“小殿下,仔細著腳下!”

華灩回頭望了一眼,狡黠地笑,動作輕盈地往旁一跳,剛好躲開了湊上來捉她的保母的臂膀。

保母年紀大了,手腳自然不比她靈活,見是追不上了,只好愁著眉頭絮叨著:“三娘,今兒是歇夏節,還是用過飯再出門罷。天兒熱得很。”

華灩應了一聲。

人卻是坐在窗外沿廊的朱紅鵝頸欄桿上,一足支起,另一足悠閑晃蕩著點地,若是嘴裏再叼根蘆桿,就是活脫脫一個膏粱子弟的做派了。

保母自知管不住她,也只是搖了搖頭,轉眼吩咐下去。

不一會兒廚下便送了食盒過來。因今日是夏至節,故而特做了幾碟冷盤,很是涼爽開胃。

華灩執了銀箸,端起碗幾口就將那面吃凈了。因吃得急,華灩額角處還生了汗珠,保母一邊取了絹帕給她擦汗一邊埋怨道:“何必吃得這樣快!若是嗆了食道可不好受,況且容易積食。”

華灩毫不在意。鬢角額頭的汗被拭去後,愈發顯得她肌膚光麗皎然,純然一派青春姝色。

只是夏日酷暑,雖則才下過雨,但宮殿幽深,一日積曬的暑氣積攢下來,不是那般容易散去的。

華灩才靜坐了一會兒,捧著書卷要讀,就覺得渾身都汗津津的,那股黏膩的感覺幾乎要滲進骨子裏。

月明宮上下早就被她整治得服服帖帖的。在旁伺候的一名女使極會看她臉色,見公主炎熱難耐,登時尋去了庫房,從中搬出一架巨大的飏扇來。再由幾名小內侍將那飏扇推至內殿,女使則上前轉著曲柄搖桿,足有芭蕉葉大小的扇葉便飛速地旋轉起來,月明宮內涼風颼颼,寒意頓生。

華灩終於舒服了些,笑嘻嘻地對左右道:“還是汝等知我心意。”

保母離開了片刻,回來就看到華灩只穿著一領單衣坐在風口,頓時急得大呼小叫:“三娘,你才出了汗,怎能這樣吹風呢!”說了一陣,華灩兀自巋然不動,她便轉過頭去呵斥女使,“殿下何等尊貴!爾等豈敢不顧殿下的身體教她吹風,倘若殿下受涼有恙就唯爾等是問!”

那群女使就唯唯諾諾地點頭,只是手上動作卻還沒停。

保母氣急,但又無可奈何,這一殿宮人,畢竟都只聽華灩差遣。她們這樣子,不就吃定了殿下要吹風,要涼快嗎。

小姑娘們還是臉嫩,哪裏知道三伏天著涼的苦楚,保母想。

華灩到底是她親手帶大的,保母便板起臉來,想著諄諄誘導。奈何自華灩十歲起就不吃保母這一套了,她嘮叨任她嘮叨,我自八風不動。

正當華灩將要不耐煩時,門口傳來一道含笑的男子嗓音:“是誰又惹我們隨波不痛快了?”

華灩聞言,當即雙眼一亮,連鞋也顧不上穿,赤足踏在地板上朝門口來人跑去。

好在月明宮滿地通鋪了氍毹,不至於從腳底受寒。保母先是一驚,而後趕忙提著公主的繡鞋追了上去。

“皇兄,你怎麽才來!”

來人一身文士打扮的牙白色燕居服,頭上戴著黑色的襆頭,個頭高且痩,面容清俊而體態風流。倘若手中再執一柄折扇,便是外頭那些清流學子的模樣了。

保母仰面一見,驚得當即跪了下去,舉手加額恭敬道:“拜見太子殿下。”身後一溜的侍從們也跟著跪了下去,口稱太子,叩頭見禮。

太子隨口說了句起來罷,便將註意力放在了小妹華灩身上。

在一開始見到他的興奮過後,華灩就很不高興地背過身去,氣呼呼地不理他。

太子華瀟,素來是個好脾氣的人,因善詩文、工書畫,平常更以文人自居。曾有一句詞“猶向花間留晚照”風靡皇都,人都稱他是“花間太子”。

此刻見小妹氣惱,他倒也不端什麽架子,雙手一拱就對著華灩作揖,“是大哥的不是,出門時被絆住了。竟叫皇妹等了這許久。”

華灩不是那等蠻橫的女孩兒,見得了華瀟的賠罪,仰頭輕哼了一聲,這遲到的事就算翻篇。

華灩瞅了瞅他衣襟上的褶皺,轉臉便笑嘻嘻地問:“是白側妃?”

太子白凈的臉皮上頓時浮現出一點窘意,順著她的視線不自然地扯了扯衣襟,掩飾道:“你想到哪裏去了?是大哥抱著你侄女的時候抓出來的。”

華灩也不多說,只是輕飄飄又看了一眼他的衣領,嘴角彎彎。

太子低頭一看,雪白衣領上蹭了點嫩紅胭脂,遠望甚是矚目。

他呆了呆。隨即佯怒地輕斥:“去去,你一個姑娘家的打聽這些事做甚?”

任誰被未出閣的幼妹說破房中事,都會發窘,何況一國儲君。只不過華瀟同他這小妹意外地合得來,也知道這月明宮上下宮人不會往外傳半點消息,這才放心地如此佯怒斥訴。

太子板起臉來教訓她:“還不快去更衣,若是天色晚了宮門落了鑰可就出不去了。倘若父皇知曉我帶你出宮……”後半句帶了些意味深長的韻味。

那頭華灩一心惦記著出宮,一聽皇兄這般說,便立時轉進屏風後去更衣了。

等到她換了衣裳出來,口中喚一聲大哥,華瀟擡頭一看,執杯的手驚得一抖,險些要灑出茶水來。

華瀟慢慢踱步到她身旁,且讚且嘆:“鳶肩公子二十餘,齒編貝,唇激朱……”

華灩一身石榴紅的簇花窄袖圓領袍,腰身束著鑲玉銀帶,膚白勝霜,發若鴉羽,眉眼秀麗,英英玉立。因著年紀尚幼的緣故,很有些雌雄莫辨的意味。如此裝扮後,不僅秀致出挑,一張俏臉若是板起來,人都會以為是極俊美的少年郎。

華灩粲然一笑,學著皇兄的模樣拱手作揖,壓低了聲音道:“小弟見過大哥。”

華瀟哈哈大笑,攬過她的肩:“如此,你我兄弟二人便去見識見識世面。”

早有太子倚重的內侍備好了車馬,候在了宮門口。

只是這新鮮出爐的“兄弟”俱是騎射好手,都擯棄馬車不要,一人一匹良駒翻身上馬,揚鞭一策,就如馳箭般射離了皇城。

*

大夏的都城上京,是座不夜城。

明帝紹泰年間起就廢除了宵禁,故而天色昏暗後滿城燭火漸次點燃,倘若從京畿令暎山上俯視,便可見縱橫九衢十二陌的上京城裏明暗相通,華燈寶炬,光彩爭耀,照得夜晚有如白日。

而從皇宮至朱雀門的這一段甬道,早有宮人清道,當先兩匹駿馬飛馳而出,其後跟著數名騎衛。

待到出了朱雀門,那些遠遠綴在身後的近衛們不知何時就消失不見了,偶爾回頭張望,只見人頭攢動,士子冠冕、仕女裙擺窸窣摩擦,絲竹管樂、呼喚徠客此起彼伏,連同暮春夏初晚夜裏拂過的醉人薰風一起,這片神州大陸上最為繁華、最為輝煌的紅塵浮世朝他們撲面而來。

只一見,便沈醉其中。

華灩一手控著韁繩,兩腳一夾馬腹,身下那匹雪白的母馬溫順地知曉了主人的意思,從狂奔轉為小跑,而後慢慢地減速,懶散地踢踏著步子,沿著朱雀大道緩緩前行。

華瀟騎馬從她身後追上來,遞上一頂不知道從何處拿出來的帷帽,示意她戴上。

華灩並不情願:“皇……大哥,戴上這個就什麽都看不清了。”

卻見華瀟將那帷帽瀟灑地往華灩頭上一罩,而後反手又摸出一頂來,這回卻是他自己戴上了。

華瀟的聲音從帷帽皂紗下傳出來,有些模糊,華灩聽來仿佛還帶了點笑意:“咳咳,三……三郎,你久未出來,還不知道外面的情況。還是戴上罷。”

華灩控馬落後了華瀟半個身位,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。

雖然這次她說動了皇兄同意帶她出宮,也為此次出行謀劃了許久,但終究長在深宮,除卻隨天子避暑、出巡等,從未出過宮門,到底是個才十五、六歲的小姑娘,陡然涉足陌生之地,還是有些許畏怯的。

而朱雀大道兩旁酒樓駢闐、彩樓相對,或三層或五層高,其上繡旆相招,掩翳天日,燈火輝煌,步入其中,幾不分晝夜。

華灩只覺得要看花了眼。

皇城固然華貴雍容,但這市井的繁華,又是一種不同於莊重堂皇的美。

華瀟忽得回頭,瞧見華灩緊緊地跟在他後面,略微上下點了點頭,而後手中韁繩一緊,馬兒便依著他的力道往右拐了出去。

華灩連忙催馬跟上。

這顯然是從朱雀大道分出去的一條次等街道。只是馬蹄才踏了幾步,華灩便驚呆了。

方才的那些金翠耀目、羅綺飄香颯然遠去,撲鼻而來的盡是腥臭汙穢之氣味!

連白馬都有些不舒服地揚了揚蹄子,噴了個響鼻。華灩低頭一看,又驚又懼。

這鋪地之物不是如朱雀大道上的齊整青磚,而是軟爛泥巴,其間還不免夾雜些人畜穢物。

華灩有些不舒服的捏住了鼻子,帷帽是內造物,取用前還染了香。她嗅著淡淡馨香,這才明白過來大哥為何一定要她帶上帷帽。不止是為障面以全貴女的體面,也是為了此刻。

卻聽見大哥在旁解釋道:“此路柳泉路,倘若要去樊樓,從這取道最快。只是那些酒樓歡門來往送貨的也都從這走,畜生一多,排洩穢物就多,地上難以清潔,味道自然不像宮裏那般潔凈芳馥。”

他看起來神態自若,好像一點也沒有聞到汙臭的氣息。而他談起此事時的熟悉,還有與路邊那擔熟水叫賣小販打招呼時的神情,忽然叫華灩覺得,她的這位太子皇兄,似乎她熟悉的、朝野宮闈傳聞中的那個人,實際上並不相似。

華灩捂在鼻子上的手慢慢地放了下來。

她默默地看著從身邊經過的人、車、馬、牛,從腳店後門收泔水的人,堆了山高不知運送何等貨物的太平車,累得口鼻翕張呼著白氣的騾和馬,負著柴禾的老牛。

從來只從書卷中讀到的文字,陡然在心裏鮮活了起來——

呼!華瀟長嘆一聲,唏噓道:“終於到了。”

華灩仰頭一望,驚覺他們不知不覺中已到了樊樓門口。

這座上京有名的酒樓,門口處用挑子高高懸了繡著名字的彩幡,左右兩盞蒙著紅紗的珠燈投下胭紅的光,而往來寶馬雕車,笑語晏晏,歌女巧笑,簫鼓盈天,這又是另一重華灩沒見過的繁華綺靡了。

等華灩、華瀟翻身下馬後,門口就有閑漢殷勤地上前為他們系馬,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書童打扮的小黃門代替他們打賞,閑漢領了幾個銅子後便去招呼另一樁雜活,那書童則急急忙忙地跑進了樊樓,一路追著華瀟的屁股後隨他們上了樓。

小廝呵著腰,臉上堆著笑,引著這兩位一望便知是富貴人家出身的貴客到了一個小閤子前,然後嘩啦一聲推開了屏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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